2011年11月1日 星期二

中國式佔領運動

中國的年輕人沒有佔領天安門,但他們正在佔領互聯網。這場運動和目前正在浸漫世界的「佔領華爾街」運動何其相似。

文/長平 2011/10/24 link

兩歲的小女孩悅悅在街上玩耍,被一輛麵包車撞倒和碾軋。她躺在雨水和血泊中,肇事車輛開走了。既沒有人攔住那輛車,也沒有人救助這個女孩。幾分鐘之後,又一輛貨車從她身上碾過,又開走了。同樣地,既沒有人攔車,也沒有人救人,直到一位拾荒的老婦人前來抱起她。

這裏並非荒野而是鬧市,在此期間,先後有18個路人從她身邊經過,有些幾乎擦著她的身體繞行,都視而不見。拾荒老人向旁邊的店主們討要一張能蓋住她的紙皮,甚至也遭到拒絕。這是一周前發生在廣州佛山的事件。

世態炎涼至此,讓人無話可說。我早已經羞於把中國和文明國家作簡單的比較,但還是會想起約莫一個月前,一位朋友在德國一個小鎮騎車摔倒在路邊,路過的行人和車輛都幾乎全部停住,人們立即上前扶助並打急救電話,救護車和警察迅速趕到。

我當然知道,這些德國人完全明白,除了一點點時間,他們什麼都不會失去。中國的情況完全不同,那些從小悅悅身邊經過的路人,他們的生命正在被生活的 重負碾軋,生怕多管閒事會惹來無法承擔的麻煩——他們或多或少地聽說過,在大街上扶助陌生人,往往會被誣賴成為肇事者。往遠裏說,他們從小就被教育,不要 出風頭,不要勇敢,更不要相信陌生人。連自己家的房子被陌生人強拆了,自己的媳婦/老公被陌生人拉去做人流/結紮了,他們都未必敢反抗。

儘管如此,我在看了那段錄像之後,仍然無法接受他們面對一個血泊中的小女孩的冷漠。在這個日益墮落的社會中,每一個人都應該反省和自救(底層社會通常被認為比中上層社會更具備這樣的品德和能力)。如果因為社會墮落而為冷血感到心安理得,那就近乎「平庸的惡」。

同時,如果逼人墮落的社會機制不能改變,這些反省和自救也無濟於事。因此,事發一周以後,我在微博中寫道:「人心和道德並非像有些人說的那樣是不變 的人性或本能,而是社會建構的結果。我贊同對那十八個路人進行懲罰,但是(如果社會環境不改變)相信以後還會重復。就像我們抓了那麼多貪官,官場腐敗並沒 有多少好轉一樣。」

其中「懲罰」是一個不準確的用語,我本來想寫的是「譴責」。但是當我想要去改寫的時候,我發現「譴責」也不能表達我的意思,我希望是一個更嚴厲的 詞。我再看了一遍那段錄像,認為在一個正常的社會裏,擦身而過的路人可能面臨起訴。他們需要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解,如果沒有足夠的理由,則可能面臨(哪怕是 輕微的)懲罰。他們之所以被網民原諒,是因為中國是一個太不正常的社會。再說,譴責也是一種懲罰。於是就那樣發出去了。

沒想到我的那個詞引起了軒然大波。一連串的質疑向我湧來。比較溫和的網民,認為我鼓吹公權力越界。不客氣的網民,認為我的說法是納粹思想。更有網民挖苦我將去政府的研討會上拿出場費。我的幾個回復不僅沒有緩解,反而火上加油。

微博編輯乾脆貼上「支持立法懲罰冷漠路人」的標簽,拿去跟「反對立法懲罰冷漠路人」的觀點進行PK,結果引來更多對我的質疑、反對和攻擊。從一開始 我就意識到,除了少數刻意攻擊者之外,大多數質疑我的人提出的觀點,正是我自己也竭力主張的,比如反對濫用公權力,保護個體權利,警惕政府部門以道德綁架 普通民眾,從而掩蓋和推卸自己的責任。我被當作自己反對的對象,有我自己的原因。於是,這場爭論以我收回所有的話並道歉而結束。

我沒有充分意識到,在這一周之內,主流媒體已經對冷漠路人做了很多報道,表達了足夠多的悲哀和憤怒,網絡中有微博還發起了「拒絕冷漠」倡議活動。這 些主流媒體的活動,從一開始就引起網民的反感。隨後政府官員出面譴責路人,有關部門倡導「見義勇為」大討論,更讓網民覺得,人心潰散、社會墮落明明是官員 們胡作非為的結果,卻要順勢怪罪到老百姓頭上。「以德治國」是一種拒絕法治建設的老把戲,何況由無品無德的官員來主導?

更重要的背景是,從有了互聯網開始,中國網民就展開了頑強的抗議活動。從BBS到留言評論,從博客到微博,網民們利用僅有但又無限的網絡空間,對政 府和權貴階層表達不滿和抗議,進行抵制和對抗。隨著網民數量越來越多,越來越少的政府政策得到人們的認可。越是義正辭嚴的領導講話,越會遭到網民的嘲諷。 同時,更多受政府控制的主流媒體和網站,也成為網民們嘲弄、鄙視和唾棄的對象。

政府一方面掌握著不受制約的地面權力,一方面還雇傭大量「網絡評論員」(俗稱「五毛黨」)來搞「地下工作」,對普通網民的意見進行反駁、攪混和瓦 解。這使得網絡「敵對情緒」非常嚴重。人們對政府的反感、對濫用公權力的警惕極度敏感,但凡有涉嫌為政府說話的人,都會遭到無情的攻擊。無數網民憂心如 焚,稍有不慎就會被狡猾而無恥的政府利用。這些看似非理性現象的背後,有其自身的理性,那就是面對強權的決絕姿態。

很多時候,網絡的反抗並沒有明確的目標,也沒有固定的組織者,沒有確定的意識形態,更沒有穩定的資金援助。它們往往以惡搞甚至謠言的形式出現,主要 起瓦解而不是建構的作用。網民們不一定知道自己要什麼,但是知道自己不要什麼;不一定知道將來怎麼做,但是知道現在不怎麼做。他們使用人肉搜索、辱駡、株 連等等「正常社會」未必光彩的手段,來尋求通過「正當渠道」得不到的正義。

通過對自己這一次微博遭遇的反省,我才意識到中國網民早就掀起了「佔領」運動。中國的年輕人沒有佔領天安門,但他們正在佔領互聯網。這場運動和目前 满世界的「佔領華爾街」運動何其相似。一開始,精英階層和主流媒體對此烏合之眾般的聚眾鬧事嗤之以鼻。很快,他們意識到這是一種新型的社會抗議運動,不得 不嚴肅對待。

一些社會精英嘲笑「佔領華爾街」的年輕人,說他們不像自己年輕時參加反戰運動那樣,有鮮明的主張,有良好的組織,還有深刻的理論。且不說他們是否美 化了自己的青春,單是如今社會的亂象,就足以讓年輕人對他們的成就不屑一顧:既然你們「波波族」幹得那麼好,世界又被誰弄成了這樣?

以舊道德、舊秩序、舊理論和舊方法去審視新運動,問年輕人想要幹什麼,建議他們怎麼幹,難免會自討沒趣,踏空甚至跌倒。沒有傳統意義的目標、組織和 策略,也許正是他們自己的目標、組織和策略。被華爾街大佬們組建得過度精巧的那個資本主義結構,已被證明在經濟危機中如何無能為力。

中國互聯網有著更強大的顛覆力量。舊有的話語體系、知識譜系、權力結構、社會組織乃至情感方式,都有可能面臨重新洗牌。如果你要問新的世界如何建 設,也許你的提問就錯了,新的世界就是重新洗牌本身,一直一直都在洗下去,再也沒有聖人天子出來一統天下、萬民得以休養生息的時候。真正的安居樂業,只能 發生在不停的洗牌過程中。

從我前面敘述自己的遭遇中,讀者也能看得出我的一絲隱憂,那就是目前的中國網絡空間過度緊張,煙霧彌漫,戰火紛飛。我認為這是一個被政府扭曲了的非 正常空間。我不會烏托邦地幻想,有一天我們能夠走到討論問題的世外桃源,那裏全部都是自由而善意的言論。但是,我還是希望前面等待著我們的,是一個可以自 由呼吸的正常社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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